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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总有些仪式不能省略

时间:2024-04-19 16:07 | 栏目:/a/yuanchuang/

在一个事物越来越容易被随意改写的时代,一个追求简化、便捷的时代,什么东西都可以被嘲弄,严肃的行为遭遇尴尬的时代。在广西西北部九万大山南麓的毛南族人用他们古老的还愿仪式向我宣示他们不易被更改的孤独。按照习俗,获得子嗣的毛南族男子,都要请法师做一场还愿仪式,以表达对圣母娘娘的感恩。仪式有严格的程序,不能随意省略。尤其让人震撼的是,父亲或者祖父这一辈因为经济原因做不起还愿仪式,他的儿子或者孙子要帮他做,这叫“替父、祖还愿” 。总之,这一课要补定了。不会因为死亡而打脱了这一场仪式。还愿仪式上,古老的傩面、道袍、法具、供品、经书、布幔、纸花、画像、对联,古老的舞蹈动作、步伐、节奏,都在烘托着一个神性世界的存在,那个世界也许就存在在我们的身边。甚至与我们的时空交错重叠。我们有我们的热闹,他们有他们的。只是我们毫无察觉。

这是一个偷工减料的时代,人们急切地渴求获得利益,能下的功夫一省再省。 “忽悠”和“敷衍”是两个重要的关键词,带有时光品质的物事已经很难被创造出来,有价值的传统正在分崩离析,随风飘散,自然包括那些深藏在各种习俗中与生命有关联的仪式。

雕刻傩面需要极其耐心细致的劳动,刻刀的语言轻重疾徐,恰达好处,需要有与神对话般的专注,需要漫长的时间。编织花竹帽需要近十个工序,每一步都不能操之过急,就连上山砍金竹和墨竹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仿佛一份情绪的酝酿,花竹帽在时光中孤独起舞,直至灿烂绽放,体现了一个南方少数民族表达的优雅与含蓄。花竹帽上精致的纹路呈现了毛南人内心的诗情画意,不愧为毛南族的“族宝” ,是毛南族男女青年的定情物。它的质地符合人们对的期望。为什么不用这样的材质和技术编织别的工艺品以迎合花花绿绿的时代发展,只是一味在亘古不变地编织花竹帽?这又是他们的执着,他们的笨拙。花竹帽是毛南族的定情圣物,是戴在头顶上美丽而高贵的东西,是毛南族的“大佛顶首楞严” ,是佛头顶上的光。毛南人固执地捍卫着头顶的庄严和美丽,仿佛捍卫着头顶上的星星和月亮,不必迎合花花绿绿的世界。木面上天荒地老的表情也无须更改。

还愿仪式上,戴着傩面、穿着艳丽道袍的毛南族法师遵循着“起伏碎步”等古老的步伐。他们焚香,作揖对拜,交叉转身,在虚空中比比划划,衣袂飘飞,旁若无人。他们的身体语言符合木面神灵的性格。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就是古人,从古代的时空走出,突然之间降临到我们身边。完全没有意识到时代已经更改。傩面仿佛不是戴上去的,而是他们有温度的脸。他们像古人一样彬彬有礼,问讯、寒暄,像古人一样庄重地坐着,严肃地讨论问题。守古制,透出说不出的一种优雅。神就应当有神的模样,不能乱了套。当然,仪式中也有戏谑的成分。比如家仙破竹子,做木工,劳动场面生动出彩,瑶王出场,表演交媾动作,摆胯,顶胯,令人捧腹。很有上古时代天真活泼的气息。可以感受到毛南族人的大山深处繁衍生息的乐观精神。他们的对话也逗趣幽默,极有教育意义。这与仫佬族依饭节仪式上的梁九公出场十分相似,梁九公用竹子挂着一个吹气的猪尿泡,故意喝得醉醺醺,满身酒气歪歪斜斜出场,嘴巴说的全部是粗口话,问的问题也全都跟性有关,如果谁答不出来,梁九公就用猪尿泡敲他的头,场面十分火爆热烈,人群一阵阵大笑,就在这种活泼生动的形式中,仫佬族普及了他们的性教育。

还愿仪式上的男主角一脸虔诚。怀着对圣母的感恩,对神灵的敬畏,每个环节他都认真对待,服从安排。他的脸上透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甚至有点茫然。似乎他没有主见,完全听凭神的意志。在空阔无边的命运之中,他只相信圣母的佑护。对生命的到来充满感激之情。

毛南族每年六月都举行盛大的分龙节。以古老的仪式祭祀为他们治病怯难、行无畏布施并教会他们饲养菜牛的三界公爷。他们的感恩以仪式化的形式表达,经久不衰。不懂得感恩的民族必然会缺乏凝聚力,不懂得感恩的显然会杂乱无章。生命因为仪式而庄重,古制、古礼、古风,其实初衷均为捍卫生命的尊贵和庄严。古人行事慎重,做事情第一要素是讲究质量。移迁一座祖坟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而现在的人,讲究效率,恨不得半天完成。许多庄重的事情都做得生吞活剥、草草收兵。我曾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你对祖宗马马虎虎、心急火燎,你还想要祖宗保佑你? ”这的确是点中了现代人的脉筋。

生是庄重的一件事。死也是不能随便打发、草草收场的一件事。而这样的感受,是我在毛南族聚居地环江行走时变得真切的。我第一次到环江凤腾山看到毛南族古墓群,完全被那种满山满野气势雄浑的古墓坟碑震撼了。每一座古墓的墓碑和墓石都雕刻精美,有一些墓碑上还雕刻立柱、重檐楼阁。毛南族的先民把死亡这个归宿提升到了艺术的境界。谁敢说南方的少数民族没有文化?没有品位?大山深处的人们,生得,死也寂寞,有大量的时间要完成他们想要的那种效果。并不富裕的他们,用日积月累的财富还在生前就准备好他们的坟墓和墓碑。异草奇花、人物、神人灵兽、宫殿、琳琅文字在石碑和墓砖上出现,共同呈现一个活泼灵动的艺术世界。或许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人一定要留下一些认真对待的东西。比如一座坟墓。最后的归宿地,焉能潦潦草草?不负责任。与山间草木鸣虫晨昏与共的时候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物件,作为曾经是万物灵长的一个交待。在滔滔星光月华之下,得有一些瑶草琪花、灵兽神仙,从石头上醒来,为这个世界的黑夜献出它们的生动。得有一些诗联吟哦,从石头中走出,应合大自然的节拍,与山鬼的语言共鸣,回响在山谷之间。

死生亦大矣!

汉家典籍的警语,在遥远南方的万山深处,在苍莽森林之侧,在悠悠汉代古道旁边,被一个叫毛南的少数民族演绎着,恪守着。

我们的血脉深处一定需要保留一些遗世独立的仪式。甚至是生存方式。需要对急剧发展的时代保持一些不认同。对慌乱奔跑者冷眼旁观,不一定要跟着跑。沉浸在过去的时空,品味生命的大宁静。花竹帽本是挡雨用的,也可以做得十分精美。戴着它走过青青的田埂,穿越山中浓浓的雨雾,是对雨的尊重,对雾的尊重。为什么油纸伞里有古朴的乡愁,因为油纸伞也很顽固,不愿意随便更改材质。它顽固地守护时光的质地感,寻找丁香花结成的淡淡忧愁。

为什么我们的镜头都会深情地对着古老的村庄?那些泥巴墙、青青的瓦,那些与古树、山水融为一体的老旧的建筑,这样的村落可以养活我们内心的生机。而现在,古村落在不断溃败,消失。大量千篇一律的砖混楼房在村庄恣意生长,却成了镜头逃避的对象。就连云朵飞过我们都为云朵惋惜。我们找不到可以匹配云朵的对应物。多数村庄的楼房显得零乱,完全没有古村落的那种凝聚力。那些毫无表情的楼房似乎对这种无序也十分懊悔,想走回头又不太可能。像是被皮鞭驱赶的怪兽。其实,所有的无序都是内心的无序,对仪式不再敬畏之后必然走向这样的现实。

我曾有幸探访过环江明伦北宋牌坊。全是用山中青石砌成的,一前一后雕刻十分古朴精美的两座石头牌坊是过去的某种精神气质留在风雨中的仪式。远处玉米地上的华表,华表上站立的石雕小兽,都表示仪式的环节不可以随便省略。天地山川都有其互相呼应之处。古人建造的每一座楼宇坛城皆是妙用造化,顺应自然。

环江牛角寨的魅力在我看来,它依然是保留了山水的某种仪式或者完美格局。上有高天流云,下有千仞峭壁。飞瀑烟岚,翠微沁人。悬崖有倒挂的古树,石壁上有古生物牛角珊瑚的化石,谷底有远古时代从山顶上滚落的巨石猛烈撞击留下的痕迹,当时震动五岳三山的雷鸣电闪早已化为穿梭而过的欢快的溪流。树木间纠缠不清的苍藤,石头上生机勃勃的青苔,厚厚的落叶,深不可测的深潭,腐朽的巨木,虫声鸟语,我仿佛走进了李白、杜甫、王维的诗篇里,那古人吟唱的一切景象历历在目。那些诗篇之所以流传千古,是它们遵循了山川大地的仪式。诗人的文字排成仪式般的阵列捍卫了这样的山水仪式。他们并没有随意更改。

牛角寨并没有一块摩崖石刻,但它依然向我们展示它的文化。有生命的文化必然会吸纳大地山川的精华,让大地山川的浩茫之气贯注在文化的肌理里,让大地山川的纹路色彩排列成惊世文章。“不露文章世已惊” ,鲜为人知的牛角寨正是这样的格局。好的文章不会是远离造化自然的。道法自然,是千古不易之真理。我深切地感到这样的情境古人感受过,陶醉过。他们一直沉湎于与自然的悠然心会,玉鉴琼田,纵一苇之所如,诗愁浩荡千顷,斜阳暮草茫茫。

我甚至感到,我的惊讶,是杜甫的惊讶,是李白的惊讶,也是王摩诘的惊讶。我一个人走在弯弯的溪涧旁边,对着巨兽般的石头发呆,被涧边幽草迷醉,其实不光是我来了,李白也来了,杜甫也来了,王摩诘也来了,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他们都来了。我看见如蛟龙相缠的青藤他们之前都看到过,现在又跟我一道,一起沉思默想。我想不起他们曾经写过什么诗句,只是感觉走在他们的诗句里。一阵风吹过,落叶飒飒。他们开始低声吟诵起来,诗声与溪声合唱。惊起一只飞鸟扑棱棱飞走。在高空中发出清亮的鸣叫。

我甚至觉得,在我离开牛角寨之后,他们并没有离开。我只小饮一两杯山中美酒,而他们竟然忘乎所以抱坛沉醉。他们仍然与山间的清风嬉戏,共岩畔的明月徘徊。他们还会邀上王乔赤松子一同遨游。我还有俗务俗虑,驱使我从幻想中苏醒,面对平庸而冷漠的现实,而他们,早已化为他们作品中的那股元气,可以自由往来,随时随地徜徉在他们发现的山水妙境。他们峨冠巍巍,衣袂飘飞,白发三千丈,根本用不着理会时代发展的步伐,甚至还佩戴着长剑,身上缀满薜萝香草。

从环江回来,我一直沉浸在一种静静的感动里,好几天走不出来。我甚至不知道受到什么触动。有点无缘无故,却又真真切切,真实不虚。久不久脑子里会映现那些木面,那些灿烂的道袍,那些微微颤动的正在编织的花竹帽,那条青苔斑驳的汉代古道,那个隐伏在崇山之间气象万千元气淋漓的牛角寨。

直到今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了感动的理由。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中,总有些仪式不能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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